凌晨四點的寒意,是帶著海腥味的。鬧鐘尖銳地劃破沉睡,眼皮沉甸甸地粘著。胡亂裹上外套推開門,一股凜冽的風猛地灌入鼻腔,混雜著咸澀的夜露與遠方深海的氣息,瞬間將殘夢吹得無影無蹤。
通往海邊的路空寂清冷,唯有足音在石板路上孤單回響。路燈昏黃的光暈里,細小的飛蟲無聲地盤旋。越靠近,腳下沙粒的觸感越清晰,微溫裹著涼意,細碎地鉆進鞋縫。礁石灘已在眼前,墨色的海水在深邃的夜幕下涌動,發出低沉、恒久的轟鳴,一遍遍撞擊黝黑的巖石,碎裂成幽暗的銀邊,旋即又被吞沒。天空是厚重的墨藍幕布,幾粒疏星淡得仿佛快要熄滅。
礁石上已散落著些模糊的人影,如同凝固的雕塑。有人支著三腳架,鏡頭沉默地指向東方那片混沌未開的黑暗;也有人裹緊毯子,依偎的私語剛出口就被海風卷走。我尋了塊稍平的大石坐下,冰涼堅硬的觸感隔著衣物透上來,海風無休止地鉆進衣領袖口,帶來刺骨的清醒。
時間在等待中變得粘稠而漫長。起初還能分辨浪涌的節奏,漸漸地,那聲音仿佛沉入了意識的背景。唯有東方天際線,那片濃稠的墨色深處,正悄然發生著變化。極淡極淡的青灰色,如同水墨在宣紙上無聲暈染,一絲絲從墨藍的底子里滲透出來,緩慢地稀釋著沉重的夜色。風,帶著大海深處未醒的涼意,穿透衣衫。腳趾在鞋里蜷縮,抵御著石頭上不斷沁入的寒氣。搓搓手,呵出的白氣瞬間消散無蹤。身體在冷寂中變得異常敏感,所有感官都向著那片漸變的東方敞開。
那青灰的底色越來越淡,暈染開一片柔和朦朧的蟹殼青,終于在海天相接處,清晰地勾勒出一道分界。就在這青灰的底色上,一抹極其嬌嫩、羞澀的紅暈,悄然浮現。這點紅意,如同宣紙上滴落的胭脂,極其耐心地、卻又無比堅定地彌漫開來,越來越亮,越來越暖,漸漸燃燒成一片灼灼的橙紅。低垂的云絮被點燃了邊緣,鑲上耀眼的金線。海水不再幽暗,它被這漸次鋪展的霞光浸染,呈現出深邃涌動的藍紫色,波光粼粼處,跳躍起億萬點細碎的金芒。
屏息凝神之際,海平線上,一點熾烈的金紅弧光驟然刺破云層!它躍升得如此迅捷,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磅礴力量,轉瞬間,一輪渾圓、飽滿、光芒萬丈的紅日,已掙脫了海水的束縛,完整地躍升在天地之間!
萬丈金光毫無保留地潑灑下來,瞬間驅散了所有的朦朧與寒冷。黝黑的礁石被鍍上溫暖的赭紅,粼粼的海面鋪開了熔金般的光帶,跳躍閃爍,灼人眼目。周身被一種初生的、強大的暖意包裹,徹骨的寒瑟仿佛被這光芒蒸發殆盡。凝固的人影紛紛活動起來,快門的咔嚓聲此起彼伏,低低的驚嘆匯入海潮永恒的樂章。
我靜立著,任由那純粹的光芒灼熱地印在眼底。一夜的守候與凌晨的寒瑟,仿佛都在這噴薄而出的光與熱中得到了最豐厚的報償。日光之下,萬物復蘇,輪廓清晰。不遠處,一個漁婦的身影出現在礁石間,她俯下身,利落地收攏夜里布下的漁網,動作嫻熟,背影在金色的晨光里,成了這嶄新一日最堅實、最生動的注腳。新的一天,便在這光與暖、勞作與期待中,明亮地鋪展開來。